第171章,算命-《临夏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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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我娘是个温柔的人。小时候,每到晚上吃饭,村子升起炊烟,我娘就会站在门口扯着嗓子喊‘水——根——子’,喊时,声音拖得很长,传出老远。娘只要一喊,我总能听到,有了这声音,就像一双无形的手牵着我,我就会飞快回去。”

    听着欧夫子说起,方临忽而想到了欧夫人在时,曾喊过一次的‘水——根——子’,知道这便是出处了。

    此刻,他望着对方的脸,阳光斑驳映在欧夫子的脸上,沉浸在幸福中,那眼神说不了谎。

    “爹脾气有些犟,不讲道理,和娘拌嘴,娘那么好脾气的人,有时也会气得不行。记得有一次,我问,‘娘,你这么好的一个人,怎么不姓欧?爷爷、爹、大姑姑、小姑姑都姓欧哩’,娘就气道,‘你爹老气我,我懒得跟他姓欧,现在还是懒得跟他姓欧’。”

    欧夫子说着这些,笑起来,笑着笑着,用力眨了眨眼,深吸了口气:“这是七十多年的事了。”

    七十多年!

    方临听着,都能感受到一股岁月感扑面而来,但其中蕴含的情感,似曾相识的情感,却不会随着时间稍有褪色。

    欧夫子继续说着:“我那个没活下来的儿子,小名叫壮壮,因为他生下来,好小好小,幸亏我那口子营养好,哪怕喝口水的养分都要过给他,因此那小子长得很快,一出月子就有些胖乎乎的了。”

    “可那年闹饥荒啊,那小子胖起来的时候,伴随着我那口子瘦下去,瘦的吓人……我记得那口子一次抱着儿子,说道,‘儿啊,你来的不是时候啊’。”

    他吸了口气,继续讲:“所幸,大人过一天小孩儿过一天,他还是跟着我们磕磕绊绊到了一岁多。我记得那时,他胖乎乎的,漆黑的头发长齐脖子后,眼睛黑漆漆跟珍珠似的,洁白的皮肤,又特别爱笑,人见人爱。我那口子喜欢逗他,学牛叫、狗叫,总能逗弄得他咯咯地笑……可后来发热,没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大女儿妞妞,乖巧可爱,以前的家门口有片禾坪,我带着她玩,刚开始学走路,她两手分开,一边笑着,一边像是鸭子那样蹒跚走着。有时我在旁边牵着,有时我在前面迎着,有时在后面抓着她衣服。走一阵儿,走累了,她就会抓住我的衣服,耍赖双脚勾起来,怎么也不肯下地了,非要我抱不可。这么好娃娃,后来因为咳嗽,也没了。”

    欧夫子声音轻轻,回忆道:“连续一儿一女没了,我家那口子常常坐在门前,有一天看着一群三四岁的细伢子玩,突然和我说,若是能咱们壮壮、妞妞养活,也该有这么大了……”

    方临听着,一股巨大的悲伤不可抑制地从心底生出,一时竟不知如何说。

    “我那老伴儿,也是顶好的人,从前我却对她不好。那年,她呀,买了一个头绳,走到我面前,问我好看么。我应付地说好看,她不依,说我看都没细看,就说好看,非要我仔细看。我气了,那时候养的那条狗平安还在,我就叫平安来,说快来看这个人的脑壳,她气得不行,说我自己不看就算了,还让狗来看她。”

    欧夫子说着,自己都笑了出来:“我那口子曾说,说‘将来等伱老了,我就是不要钱的仆人,保证你的安全’。我说‘等我老了,你不老么,我倒在地上,你扶都扶不起来’。她就笑‘至少能陪在身边,使你不孤单。你若跌倒,我找人来救你,不至于倒在路上没人管’……可她终究走在了我前面,这样也好,也好啊!”

    ‘少年丧父、丧母,中年丧子、丧女,老年丧偶,都是让夫子遇到,夫子心里该有几多悲苦。’方临心中暗叹。

    “咳咳!”

    欧夫子说着,或许是情绪起伏,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方临连忙拍着背,他摆着手:“没事,我啊,早就看开了,这种事……也总会看开的。衰老、死亡,就像落叶归根,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。活着也就是这样,你许多时候,用尽全力也无法抓住什么,只能哭着笑出来,再继续往前。”

    欧夫子、方临说着话,邱家大儿子推着邱老倌过来,邱婆婆在后面。

    爷俩打了招呼,过去。

    邱婆婆和他们多说了两句:“我那口子摔了一跤后,下半身就动不了了么,我是抱不动了,每天上午下午,大儿子、女婿轮番过来,抱起老头子,我得赶紧把一块布铺在下面……他人老了,又摔了一跤,好多东西克化不了,要吃些软的、烂的,有时候还有脾气,我就喂他……”

    方临想起曾经好多次看到的,邱婆婆嘴里念念有词,声音很低,说是菩萨保佑之类,眼神无比温柔。

    “邱婆婆,很难为人吧?这是极需要耐心的活儿。”他说道。

    “可不是?自打老头子这样后,我就感觉,自己像是一个犯人被枷子给枷住了,躲躲不掉,逃逃不走。不一样的是,有的是男的被女的枷住,有的是女的被男的枷住。”邱婆婆有感说道。

    “是啊,这个枷没有任何人强迫你戴上,它很文明,出自心甘情愿。”欧夫子听了,深深点头,想起这一年半载照顾欧夫人,感叹道:“多大的负担,多大的痛苦,也愿意,就像蜗牛背着它的重壳,沉重地向前爬。”

    邱婆婆过去了,欧夫子好一会儿没说话,忽然道:“方临,珍惜眼前人啊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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